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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曾说:“不学诗,无以言。”“诵《诗》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;使于四方,不能专对;虽多,亦奚以为?”
“言”指外交辞令,“专对”则是外交谈判、应对之意。两段话的意思是:不懂《诗经》,不会赋诗,就无法参与外交活动。熟读《诗经》三百篇,如果政务不通,不能独立地谈判应对,那么诗读得再多也是没用的。

孔子。来源/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
孔子的说法佐证了盛行于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之间的外交外事活动——“赋诗言志”。在春秋时期的诸侯国交往中,“赋诗言志”是一种独特而高雅的外交传统。各国君主和使节常在正式场合引用《诗经》中的诗句来表达意图,就像对暗号一般:赋诗者以诗表意,对方则从诗中领会言外之意并巧妙回复,双方通过诗歌来“微言相感”,达到沟通的目的。

战国楚简《孔子诗论》。来源/上海博物馆
“赋诗言志”起源于西周时期的“燕享之礼”。所谓“燕享”,即贵族之间的宴饮招待礼仪。据《周礼》记载,周天子和诸侯在举行宴会时,有固定的乐歌程序,这些乐歌在仪式中演奏,象征着君臣的关系和国家的秩序。春秋时期,礼崩乐坏,周天子权威式微,诸侯不再遵循严格的礼乐制度,但西周遗留的诗乐文化仍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外交礼仪。诸侯在外交宴会上也会奏乐、赋诗,以此表达敬意和交流意图。可以说,赋诗言志是对西周燕享礼仪的一种继承和发展,只不过此时赋诗的目的不再是单纯的礼仪教化,而是成为诸侯卿大夫传达思想感情和政治诉求的工具。

春秋时期高柄小方壶。来源/山西博物院
春秋时期的赋诗活动有一定的形式和规则。赋诗者往往在特定的场合下“赋”出某首《诗经》中的篇章,有时由乐工歌唱,有时由赋诗者朗诵。赋诗者可以“断章取义”,即截取诗中某一句或某一章来表达自己的意思,并不一定顾及原诗的上下文。这种“赋诗断章”的做法使得赋诗者可以灵活引用《诗经》来服务于当前的外交情境。《左传》襄公二十八年载:“赋诗断章,余取所求焉。”意思是赋诗时截取诗中合适的部分来表达自己的意图。
因此,赋诗者不仅要能熟练背诵《诗经》,还需深谙诗义,以便选取恰当的诗句。同时,赋诗通常是一种双向互动的过程:赋诗者以诗言志,对方则需理解赋诗者的用意并以诗作答,以此形成交流。如果对方未能领会赋诗者的意图,赋诗者往往会进一步解释或继续赋诗,直到对方回应为止。赋诗的过程中,赋诗者和听诗者都需具备深厚的文化素养和敏锐的领悟力,否则就可能产生误解。正因如此,赋诗被视为春秋时代外交官必备的素养之一。
场景一:进行政治试探
在国家间的交往中,宴会赋诗一旦承载表达请求的功能,便常常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,成为赋诗者贯彻其明确意图的手段。在两国关系微妙或存在利益冲突时,赋诗者会选择特定的诗句来暗示对方自己的意图,从而达到试探或沟通的目的。
《左传·僖公二十三年》与《国语·晋语四》都记载了秦伯享公子重耳一事。晋公子重耳因晋国内乱流亡在外,先后投奔卫、郑、齐等国,均未获得支持。直至赴秦求助,秦穆公对其礼遇有加,并希望通过扶持重耳来加强秦晋关系。

春秋秦公铜簋。来源/甘肃省博物馆
有一次,秦穆公设宴款待重耳,席间穆公首开话锋,赋《采菽》一诗:
“君子来朝,何锡予之?虽无予之,路车乘马。又何予之?玄衮及黼。”
《采菽》原本是描述诸侯来朝见周天子,天子赏赐他们的场景。秦穆公赋此诗,用意极其微妙,他将自己比作“天子”,将重耳比作“来朝”的诸侯。意在观察重耳会如何反应——是会安于附庸地位,还是会展现出未来晋国国君应有的尊严?诗中“路车乘马”“玄衮及黼”都是厚重的赏赐,暗示他愿意资助重耳,助其回国。又表达了政治潜台词:如果你在我的帮助下成为国君,将来应如何“朝见”和回报我呢?
重耳听出了秦穆公的用意,随后以诗作答,赋诗《黍苗》:
“芃芃黍苗,阴雨膏之。悠悠南行,召伯劳之。”
《黍苗》是赞美周宣王时的贤臣召伯虎辛劳经营南国,如同甘雨滋润黍苗一般。重耳引此诗,将自己比作渴求甘霖的幼苗,把秦穆公比作及时雨,表达了自己对秦穆公援助的期待和感恩。
秦穆公见重耳应对得体、态度谦恭,便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情感,又赋《鸠飞》:
“宛彼鸣鸠,翰飞戾天。我心忧伤,念昔先人。明发不寐,有怀二人。”
“我心忧伤”暗示他对重耳长期流亡、思念故国的处境感同身受,“念昔先人”指怀念秦晋两国先君时代的友好关系,借此拉近距离。诗中“明发不寐”,应是在告诫重耳,未来为君,责任重大。

“秦公”青铜壶。来源/中国国家博物馆
重耳紧接着赋《河水》(今本《诗经》作《沔水》):“沔彼流水,朝宗于海。”将自己比作“流水”,将秦国比作“大海”,用最形象的比喻,向秦穆公保证,自己绝不会忘恩负义。
秦穆公显然非常满意,最后赋歌颂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征讨玁狁、中兴王室的《六月》:
“吉甫燕喜,既多受祉。来归自镐,我行永久。”
意味着他不仅支持重耳回国,更期待他能整顿晋国,成就霸业。
秦穆公出题,重耳应答,秦穆公共情,重耳承诺,秦穆公定调。通过这一系列“诗的对话”,两位政治家在没有明言任何政治条件的情况下,完成了一次深入、精准的政治谈判和战略结盟。后来重耳果然在秦穆公的支持下回国即位,成为春秋五霸之一——晋文公。

晋文公重耳影视形象。来源/《东周列国 春秋篇》
这一事件生动地体现了赋诗在外交试探中的作用:赋诗者以诗为暗号,对方通过解读暗号来判断其意图,双方以诗传情,既维护了外交礼仪,又达到了沟通目的。
场景二:巩固外交友好
如果说在关系微妙时赋诗旨在试探,那么当两国关系稳固时,赋诗则更多地承担起巩固友好、强化情感纽带的作用。此时,赋诗者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隐藏意图,而是可以直抒胸臆,通过精心选择的诗句,唤起双方共同的历史记忆或亲缘关系,将现有的友好情谊仪式化、公开化,从而为未来的政治合作奠定更为坚实的基础。
《左传·襄公二十年》记载的“季武子如宋报聘”便是一个典范。鲁国执政卿季武子出使宋国,此行是对此前宋国大夫向戌访鲁的回访,本身就是一次友好的外交活动。在宋国国君特设的招待宴会上,季武子作为主宾,有意地营造了极为融洽的氛围。他不仅对宴席的隆重安排再三辞谢,以示不敢当此殊荣,更在宾主尽欢之际,赋了《常棣》的第七章和最后一章:
“妻子好合,如鼓瑟琴。兄弟既翕,和乐且湛。宜尔室家,乐尔妻帑。是究是图,亶其然乎?”

春秋“宋公栾”青铜戈。来源/中国国家博物馆
《常棣》是《诗经·小雅》中的名篇,核心主题是申述兄弟情谊的深厚与重要。季武子所赋的两章,描绘的是一幅家庭和睦、琴瑟和鸣的温馨画面。然而,在宋国国君的宴会上吟诵此诗,其意远不止于赞美家庭伦理。此时宋国国君的母亲正是鲁国公室之女,两国存在着现实的姻亲关系。因此,季武子赋此诗,以“妻子好合”来隐喻宋鲁两国通过联姻建立的亲密关系,以“宜尔家室”来表达对两国关系和谐稳固的美好祝愿。这一举动,瞬间将外交场合的礼仪性友好,提升到了一家人的情感高度。
在场的宋国国君立刻领会了这层深意,反应极为热烈。史载“宋人重贿之”,即宋国国君赠予了季武子极其丰厚的财物。通过这次成功的赋诗,季武子不仅圆满完成了回访使命,更将两国的友好关系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。

春秋鎏金铜币。来源/中国钱币博物馆
与之相映成趣的,是《左传·昭公十六年》记载的郑国六卿饯别晋国韩宣子一事。韩宣子作为大国使臣,在告别宴上主动提议“二三君子请皆赋,起亦以知郑志”,意在通过赋诗洞察郑国的政治倾向。郑国六卿(子齹、子产、子大叔、子游、子旗、子柳)依次赋诗。
子齹(cī)赋《野有蔓草》,以“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”表达对韩宣子的仰慕与相遇之喜。子产赋《羔裘》,以“彼其之子,邦之彦兮”直言对方为国中俊杰,极尽赞美。子大叔赋《褰裳》,以“子不我思,岂无他人”委婉提醒晋国需珍视郑国的友谊。子游赋《风雨》,以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”渲染见到贵客的由衷欢欣。子旗赋《有女同车》,以“彼美孟姜,德音不忘”将对方品德比作令人难忘的美誉。子柳赋《萚兮》,以“叔兮伯兮,倡予和女”生动比喻郑国愿与晋国倡和相随的亲密关系。

国历君自制表情包
这六首诗均出自《郑风》,构成了一场精心编排的“郑志”展演,既展现了郑国卿大夫的文化修养,更集体传递了对晋国的依赖、赞美与友好期许。韩宣子心领神会,大喜过望,随即回赋《我将》,诗中“我其夙夜,畏天之威,于时保之”的句子,庄重承诺将敬畏天命,日夜不休地守护与郑国的友好关系。这一赋一答,完成了宾主尽欢的双向确认。
这一事例清晰地表明,在外交场景中,赋诗同样是一种强大的“情感投资”。它通过共享的文化经典,将冷冰冰的政治利益包裹在温暖的人情与共同的宗族记忆之中,从而巧妙地强化了联盟的稳定性,使外交友好不止于言辞,更根植于深厚的情感与文化认同。
场景三:体现文化认同
除了服务于具体的政治诉求与外交情谊,赋诗在春秋时期还承载着一种更深层次的功能:它是华夏文化圈的身份凭证与认同仪式。熟练掌握并恰当运用《诗》,是衡量一个人乃至一个群体是否被纳入中原文明体系的重要标尺。对于边缘族群而言,赋诗更是一种主动的文化皈依与政治宣言。

来源/纪录片《中国》
《左传·襄公十四年》所载“戎子驹支赋《青蝇》”一事,正是这一功能的极致体现。当时,晋国作为盟主会盟诸侯,商讨御楚大计。戎人首领驹支应邀而至,然而晋国的执政卿范宣子(士匄)却在会议前夕当众发难。他不仅指责戎人屡受晋国恩惠却不知回报,更以言语不通为由,暗示其文化落后,实质上是要剥夺驹支的与会资格。面对这基于文化优越感的政治排斥,驹支以赋诗的方式进行了反击。
他首先以胜于雄辩的事实历数戎族历代辅佐晋国、从未懈怠的功绩,驳斥了“负恩”之说。紧接着,他做出了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举动,赋诗《青蝇》:
“营营青蝇,止于樊。岂弟君子,无信谗言。”
这首出自《诗经·小雅》的《青蝇》,以嗡嗡飞舞、玷污白璧的苍蝇比喻搬弄是非的小人,恳请君子不要听信谗言。驹支在此刻赋此诗,其用意精妙绝伦:他将范宣子的指责定性为受小人挑拨,既有力地捍卫了自身清白,又巧妙地维护了对方面子,将冲突从“晋戎矛盾”转化为“君子受蒙蔽”的叙事。而这一赋诗行为本身,就是对外界认为戎人言语不通、文化落后的最有力回击——他不仅懂《诗》,而且能在外交斗争的紧要关头信手拈来、运用得当。
此举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。“宣子辞焉,使即事于会”,范宣子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,不仅当面道歉,更郑重邀请驹支参与会盟。驹支遂得以在盟会上陈述己见,并获得诸侯认可。

春秋晋公盘。来源/山西博物院
赋诗,在这里超越了单纯的诗句含义,成为一种宣告文化归属、争取政治平等的强大工具。它表明,在春秋的外交场域中,共同的文化修养有时比血缘与地缘更能打通界限,促成理解与接纳。赋诗不仅促进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之间的沟通,也成为化解外交矛盾、增强文化认同的重要手段。
以上案例表明,《诗经》中的诗句在春秋外交中被巧妙地运用于各种情境:或试探对方意图,或表达诉求祝福,或化解矛盾冲突,成为文化交流的桥梁。赋诗者通过《诗经》中的典故和意象,含蓄而委婉地传达了自己的想法,对方则凭借对《诗经》的熟悉来领会言外之意,以诗作答。这种赋诗言志的方式既符合春秋时期的礼仪规范,又避免了直接冲突,体现了春秋外交的智慧与风雅。

春秋时期诸侯国形势示意图。来源/山西博物院
赋诗言志作为春秋时期外交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具有深远的文化意义和影响。在那个时代,能否赋诗、能否听懂别人赋的诗,是衡量一个人教养和外交能力的重要标准。据记载,春秋时期各国的贵族子弟从小都要学习《诗经》,不仅为了礼仪,更因为赋诗是社交和外交的基本功。赋诗传统的盛行,使得《诗经》成为当时贵族阶层共同的文化语言,促进了不同国家之间的文化认同和交流。卿大夫们游走于列国之间,唇枪舌剑常包裹在《风》《雅》《颂》的诗句之中,看似吟风弄月,文雅非常,实则字字关乎邦交利害。赋诗将政治和文学融为一体,既体现了春秋时代贵族的风雅气质,也展现了他们在外交博弈中的智慧。
赋诗言志丰富了中国古代外交的表达方式,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。赋诗以诗为媒介,将外交话语提升到了艺术的高度,体现了中国古代外交的含蓄之美和典雅之风。与直接的言辞相比,赋诗以诗喻志,往往更加委婉、深刻,能够在维护礼仪的同时传达复杂的政治信息。这种外交传统在历史上被后人所继承和借鉴。例如,在唐宋时期,中国与朝鲜、日本等国的交往中,也经常出现赋诗唱和的现象,成为两国文化交流的一部分。明清时期,这种赋诗外交虽然形式有所变化,但依然可见“以诗代言、引诗论理、赋诗明志、借诗抒怀”的影子。可以说,赋诗言志作为中国外交文化的独特传统,贯穿古今,对后世的外交实践和文学创作都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
唐《客使图》。来源/陕西历史博物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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苗涵:《周代宴会赋诗的政治功能研究》配资网站资讯,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,2024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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